吕碧城“兴女权”文选

《论提倡女学之宗旨》

女学之倡,其宗旨总不外普助国家之公益,激发个人之权利二端。国家之公益者,合群也;个人之权利者,独立也。然非具独立之气,无以收合群之效;非借合群之力,无以保独立之权。其意似离而实合也,因分别详言以解明之。

有世界必有竞争,有竞争而智慧之机发焉,优劣之种判焉,强弱之国别焉。竞争之道,惟合群乃能取胜,盖万事莫不成于合群,而败于解体也。上智之士,合群力以争于全球;下焉者,积私力以争于同族;而顽谬之鄙夫,则以一身之力,争于同室焉。今顽谬之鄙夫,闻兴女学、倡女权、破夫纲等说,必蹙额而相告曰:“是殆欲放荡驰跅,脱我之羁轭,而争我之权利也。”殊不知女权之兴,归宿爱国,非释放于礼法之范围,实欲释放其幽囚束缚之虐权。且非欲其势力胜过男子,实欲使平等自由,得与男子同趋于文明教化之途,同习有用之学,同具强毅之气。使四百兆人合为一大群,合力以争于列强,合力以保全我四百兆之种族,合力以保全我二万里之疆土。使四百兆人,无一非完全之人。合完全之人,以成完全之家;合完全之家,以成完全之国。其志固在与全球争也,非与同族同室之男子争也。

或曰:中国之自强,在二百兆之男子足矣,奚用女子为?而不知国之有男女,犹人体之有左右臂也,虽一切举动操作,右臂之力居多,然苟将左臂束缚之,斫断之,尚得为活泼之躯乎?尚得为完全之体乎?假使此一臂之人,穴居野处,与人无争,虽缺一臂之力,尚可勉强支持;若驱之入人群竞争之场,其有不颠而踣者鲜矣。在昔日以半强半弱之国众,闭关自守,尚不至骤形其颓坏。今则门户洞辟,万国往来,以半强半弱之国,与彼男女均强之国敌,其败也,不待智者而知。

近日日本盲哑儿童之入学者,约万余人;英国妇人复有聋瞽学堂之设。彼本残疾之人,尚不舍为弃材,岂中国二百兆完体之人,反舍之为弃材乎?中国自嬴秦立专制之政,行愚弱黔首之术,但以民为供其奴隶之用,孰知竟造成萎靡不振之国,转而受异族之压制,且至国势岌岌,存亡莫保。吁!可畏哉!而男之于女也,复行专制之权,愚弱之术,但以女为供其玩弄之具,其家道之不克振兴也可知矣。夫君之于民,男之于女,有如辅车唇齿之相依。君之愚弱其民,即以自弱其国也;男之愚弱其女,即以自弱其家也。自剪其爪牙,自断其羽翼,故强者虎视眈眈,欲肆其擒搏手段焉。国势至此,再不觉悟,更待何时?惟愿此后合君民男女,皆发深省,协力以图自强。

自强之道,须以开女智、兴女权为根本。盖欲强国者,必以教育人材为首务。岂知生材之权,实握乎女子之手乎?缘儿童教育之入手,必以母教为基。若女学不兴,虽通国遍立学堂,如无根之木,卒鲜实效。故外国婴儿学塾,多以妇人为师也。欲求强种者,必讲求体育,中国女子,不惟不知体育为何事,且紧缠其足,生性戕伐,气血枯衰,安望其育强健之儿?固无怪我中国民种之以劣闻也。由是观之,女学之兴,有协力合群之效,有强国强种之益,有助于国家,无损于男子。故近世豁达之士,每发其爱力,倾其热诚,以提倡之。其不明此理者,则每以分己权利、脱己羁轭为忧。吾闻李文忠对德相毕司麦,自夸其平粤寇之功,毕司麦犹以杀戮同种讥之。今男子以本国女子受己压制为荣,岂不大谬乎?既无权术压制敌国,徒施其野蛮手段,压制同室无能为力之人,存一己之私见,忘国家之公益,吾故目之为顽谬鄙夫也!

右论国家之公益

今欲激发个人之权利,姑先从个人之形体上论起。夫此身者,为天所赋,完全自由之身也。与以支体,使能运动;与以耳目,使能见闻;与以唇舌,使能语言;与以精神,使能发思想,运智机。天之生人,未尝不各与一完全之形体也。既得形体以生于世间,犹未得求生之道,必待大圣鸿哲出而为之筹画,使各遂其生。故上古之民茹毛饮血,穴居野处,乃有有巢氏出,教民架木为屋,以蔽风雨;神农氏教民稼穑,以养其身;黄帝元妃教民蚕桑,以暖其体。为日愈久,而筹画愈精,乃得成一雍容和煦之世界,俾人民优游其间,各遂其生焉。故圣王之治天下,不令一夫失所;欲不令一夫失所,必不夺个人之权利。权利者,遂其生之要素也,视己之资格能为何等之人,即为何等之人;视己之才干能为何等之业,即为何等之业。士农工商种种生业,随己之所欲而趋之,此即应有之权,无甚羁勒之苦也。

乃中国之民,同生于公众之世界,同具个人之形体,忽严划为两界。男子得享人类之权利,女子则否,只为男子之附庸,抑之制之,为玩弄之具,为奴隶之用。荀奉倩曰,“女子以色为主”;太史公曰:“女为悦己者容。”是指为玩弄之具明矣。《诗》曰:“乃生女子,载寝之地。”又曰:“惟酒食是议。”则甫出母胎,便寝地以卑之,以酒食为责任,是指为奴隶之用明矣。造其驯伏之性,夺其自主之权。权者,人身运动之大机关也。无权,则身为木偶,虽有支体以资运动,然压制之,排叱之,即不得运动;虽有耳目以资见闻,然幽闭之不许出户,即不得见闻;虽有精神以利思想,然不许读书以开心智,即难发思想。是天赋之形体,已不能为己有焉。

夫奴隶乞丐,虽无一长物,而一身尚可为己有,女子乃竟奴隶乞丐之不若,更何言乎女学?更何言乎女权?至于事业,为官为吏,固不可得矣。以至于为士不能,为农不能,为工不能,为商不能。下至欲为奴隶,亦不克自主。只有仰面求人给衣食,幽闭深闺如囚犯而已。囚犯犹有开赦之日,此则老死无释放之期。嗟嗟!是何乾坤,而有此惨澹昏黑之地狱耶?昔白傅诗云:“为人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盖古人已知其隐痛矣。然今试举一女子问之曰:“尔苦耶乐耶?”必曰:“吾乐也,无所苦也。”此皆由性质之腐败,思想之壅塞,脑力之消亡,奴隶之性造成习惯,不以为苦,只求得衣食之资,花粉之费,便相安而自足矣。“哀莫大于心死。”吾二万万同胞,诚可谓身未亡而心已死之人也。

呜呼!一枕黑甜,沉沉千载,哀我同胞,何日是鸡鸣兴起时耶?惟愿此后,各唤醒酣梦,振刷精神,讲求学问,开通心智,以复自主之权利,完天赋之原理而后已。夫夺人自主之权,即阻人运动之机;阻人运动之机,即断人求生之道。人生于世,孰不求生?今日之言自主,乃环球最当之公理,绝无可讳者也。凡我同志,其慎重以图之,勿畏难而退败,则幸甚。

右论个人之权利

结论:民者,国之本也;女者,家之本也。凡人娶妇以成家,即积家以成国。故欲固其本,宜先树个人独立之权,然后振合群之力。盖无量境界,无量思想,无量事业,莫不由此一身而造,此身为合群之原质。若此身无独立之气,虽使合群,设遇攻敌,终不免有解散败坏之虞。故独立者,犹根核也;合群者,犹枝叶也。有根核方能发其枝叶,借枝叶以庇其根核。二者固有密接之关系,而其间复有标、本之判别,窃冀览者毋河汉焉。

(原载1904年5月20、21日《大公报》)

《敬告中国女同胞》

凡我女子之生于中国,不克与男子平等,且卑屈凌辱,置于人类之外者,固为万世一定不移之例矣。盖中国以好古遵圣为癖,以因循守旧为法,于所谓圣贤之书,古人之语,一字不敢疑,一言不敢议。虽明知其理之不合于公,其言之不适于用,亦必守之护之,遵之行之。至一切教育、法律、风俗,明知其弊有损于世,明知其腐无补于今,亦不肯改革,曰古法也,曰旧章也。传曰:“惟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乃竟侪女子于小人矣。孟子曰:“必敬必戒,毋违夫子。以顺为正者,妾妇之道也。”《诗》曰:“乃生女子,载寝之地。”因而有“夫纲”之说,因而有“三从”之义。设种种之范围,置层层之束缚,后世遂奉为金科玉律,一若神呵鬼护之不可移易者矣。只此“好古遵圣,因循守旧”八字,遂使我二万万之女子,永永沉沦,万劫不复矣。

今欲超拔我二万万沉沦之女子,必须破此一定不移之旧例;欲破此一定不移之旧例,必须辟其好古遵圣、因循守旧之积习。否则闻导女子之自由,倡个人之权利者,必群起鼓噪之,排抑之。愚不敏,请呈浅言以辟其积习。夫圣贤者,虽有过人之卓识,盖世之圣德,恐终不免有缺陷处。且时势变迁,人情移易,古法虽精,恐不合于今世,况未必能垂之久远而无弊也。缘世事莫不贵乎变通,法律以日改而日平,教育以日讲而日善,学术以日究而日精,智慧以日斗而日辟。变通不已,真理乃见。故泰西常曰古不如今,世道日进故也;中国则曰今不如古,世道日退故也。

今人之病痛,谓除古人之耳目外,即无耳目;除圣贤之思想外,即无思想。故无论有弊无弊,惟敬谨守之而已。法国大学家笛卡儿之学说曰:“若但以古人之耳目为耳目,以古人之心思为心思,则吾之在世界不成赘疣乎?番如是也,则天但生古人可矣,而复生此千百万亿无耳目无心思之人,以蠕缘蠧蚀,此世界将安取之?”故笛氏之言,最能破学界之奴性,实获我心。

吾常语人曰:无论古圣大贤之所说,苟其不合乎公理,不洽乎人情,吾不敢屈从之。无论旧例之所沿习,众人之所相安,苟且有流弊,有屈枉,吾不敢不抉摘之。非尽违圣贤之议论,尽废古人之成说,不过择其善者而从之,不善则改之耳。如此,然后可与言进化,可与言变通,可与言改革。

且教育者,随世界而转移者也。况立此颓败之国,生此竞争之时,为风潮之所驱,不自立则不可以自存者乎!此吾率土同胞所当打破迷团,力图自立,拔出黑暗而登于光明;上以雪既往众女子之奇冤,下以造未来众女子之幸福,使之男女平等,无偏无颇;解其幽囚束缚之苦,御其凌虐蹂躏之残;复个人自主之权,遂造物仁爱之旨,以协力自强,立于人群竞争间。此吾之所馨香祷祝,以盼于重造世界之英雄也。吾同胞,吾同胞,盍一奋然兴起乎?

(原载1904年5月24日《大公报》)

《兴女权贵有坚忍之志》

登山者,不可畏路径之崎岖;涉海者,不可畏风波之险恶;创伟业者,不可畏事体之艰难。窃维中国人心涣散,志气不坚,发一言辄模棱,举一事类团沙。或空言无补,或有始无终,或事已垂成,往往因顽固之阻挠,而意兴颓败,致使功废半途,为后世之遗憾。

我女子不幸而生于支那,憔悴于压制之下,呻吟于桎梏之中,久无复生人趣。岂知物极则反,忽而有男女平权之倡,此又不幸中之大幸也。夫女权一事,在外国则为旧例,在中国则属创举;外国则视为公理,中国则视为背逆。盖彼顽固之辈,据惟我独尊之见,已深印入脑筋,牢不可破,讵能以二三书之笔墨争哉!

虽然,刚刃可折,不可使曲;匹夫可杀,志不可夺。彼强权者,亦视吾有牛马驯伏之性,故被以羁轭耳。若我有自立之性质,彼虽有极强之压力,适足以激吾自立之志气,增吾自立之进步,亦何虑乎?夫以二万万之生灵,五千年之冤狱,虽必待彼苍降一绝世伟人,大声疾呼,特立独行,为之倡率;终须我女子之痛除旧习,各自维新,人人有独立之思想,人人有自主之魄力,然后可以众志成城,虽无尺寸之柄,自能奏奇功于无形,获最后之战胜。

但今之兴女权者,较创国家、夺疆土为尤难。创国业者,犹众人之所共闻也,历史之所共见也。若女权,则我中国闭关自守,数千年来从无一人发此问题,为众人耳所未闻,目所未见。男子闻之,固叱为怪异矣;即女子受压制之教育,既成习惯,乍语以此二字,亦必茫然不解。是必须先为之易旧脑筋,造新魄力,然后再为之出暗世界,辟新乾坤,岂非较之创国尤难乎?而女权之兴,虽较创国为难,若告厥成功之日,则其功较创国独伟,其利益较皇祚独重,其幸福且将永久享受而无穷。

自丁酉、戊戌以来,女学始萌芽于上海,骎骎乎颇有进步。迨至今日,则女学校立矣,女学会开矣,女报馆设矣,女子游学之风行矣。此不过草创伊始,为日未久,故尚待改良,徐图精进。然行之日久,我女子岂不能实收回其固有权利乎?今欲求持久,则力有不足,且顽固诸辈,复压制阻扰之,其何以能成此宏功,偿此大愿哉?则曰“贵有坚忍之志”而已。使吾二万万同胞,各具百折不挠之定见,则阻力愈大,进步愈速。处此黑暗世界,野蛮之辈甚多,迂腐之习未改,訾诋谤诽,自所不免。而事之有益于众生,无害于国家者,我女流必人人皆视为应尽之责任,宁冒万死而不辞。虽能糜其身,而不能夺其志;虽能阻其事,而不能缄其口;虽能毁其名,而不能馁其气。竭力为之,今日不成,明日为之;明日不成,后日为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果能如此,而终不获与男子同趋于文明教化之途,为平等自由之人者,则余未之信也。

若有其志而不思达其愿,勤厥始而不免怠厥终者,则贻同志之羞,与顽固以口实。所谓‘胜则王侯,败则贼寇’,遭后世之唾骂,反不若今日之不兴此女学、不倡此女权之为妙也。与其蜷伏哀鸣,何如登高痛哭?近世哲学家曰,二十世纪为女权发达之时代。是为二百兆女子祸福转移之大关键。时哉不可失,海内同志诸君子,其共勉之哉!

(原载1904年6月13日《大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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