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勇
俗話說: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可是,你知道在萬惡的舊社會,居然也有不但說得清、還有打得贏的事情嗎?
東風吹,戰鼓擂,丘八和丘九,究竟誰怕誰?
「國民黨軍隊對人民窮凶極惡,但對學生卻不敢輕舉妄動。那時老百姓常把兵宇拆開來認,稱當兵的叫『丘八』,稱學生叫『丘九』,丘八得罪了丘九,從來沒有占過上風,特別是經過近幾個月的較量,他們飽嚐了丘九的厲害,不敢放肆逞凶。」
「縣城裏的人們,特別是各個衙門裏的公事人,都把這個學校裏的學生當成洪水猛獸。當時他們最怕的是那些過往軍隊的士兵,用恐懼的口氣把他們稱為『丘八』。因此,排行下來,就把這些學生稱為『丘九』,甚至有時覺得他們比『丘八』還更難以對付。」
連胡適都認為丘九比丘八更厲害。有一次,他在中國公學舉行的軍訓典禮上發表演說:「大家都知道當兵的丘八最狠,因為他們有武器;同時學生更狠,因為他們有頭腦,有學問,所以人稱丘九,今天學生組成了學生軍,就變成丘十七,將來救國救民的責任,全在你們這般丘十七身上。」
這幾段記載,都出自於大陸官方的文史資料。原來,還真的有當兵的打不過學生、槍杆子搞不定筆杆子的事情!
軍警被圍攻,還要賠禮道歉
一位名叫謝協民的地下工作者,興致勃勃地回憶了解放前湖南長沙的學生運動。他寫道:
1947年我在雲麓中學讀書。6月2日,長沙學生發起「反饑餓,反迫害,反內戰」的正義鬥爭,雲麓學生聞風而動,衝出教室宣布罷課。長沙警備司令部火速派出兵員在學校後門的銀盆嶺上設立哨所,對雲麓中學進行監視。全校師生對此十分氣憤,立誓非除掉它不可。
6月下旬的一天,有3位同學放意外出晚歸,行經哨所附近猛聽得一聲:「口令!」同學們怒不可遏,齊聲回答:「老子」。哨兵立即對空連放3槍。同學們就地一滾跑回宿舍,在校同學聽到報告一呼而出,把哨所團團圍住,雙方相持了整整一夜,最後繳了哨兵槍支。長沙警備司令部早就知道雲麓學生的厲害,連忙出面承擔責任,同意向學生賠禮道歉,披紅掛彩,保證全校師生安全,不再發生類似事件。
明明是學生故意找茬、充老子、奪槍,警備司令部居然當起縮頭烏龜。
是不是因為愛國有理,打內戰不得人心,所以國民黨反動派不敢下毒手呢?否。僅僅因為所謂的「裁判問題」,學生就敢理直氣壯地衝擊警察局。
1947年,在浙江省蘭溪舉行的全縣中小學運動會上,師範代表隊與裁判發生扭打,執勤警察要帶走趙老師,該校學生認為偏袒裁判,十分憤怒,用飛蝗般的石頭追打警車,沒達到救人目的後,當晚又衝進警察局,站崗的黑狗子見學生蜂擁而來,鳴槍示警後即作鳥獸散。大家沒找到被捕的趙老師,一怒之下,把局子裏的槍械、自行車和人家燒飯的兩口大鍋都砸了。
第二天,聽說省廳有人來視察,縣局設宴請客,同學們又前去交涉,準備再打一架。不料,那上級領導十分識相,不但不指責學生,反而講警察不好,又表示他在這裏吃飯,是給趙老師壓驚,還請趙老師出來向大家致意。這樣,同學們口袋裏的石頭才沒有派上用場。
有趣的是,明明是警察裝了孫子,可同學們還大言不慚地唱兒歌:「軍閥時代水龍刀,還政於民槍連炮,對付學生毒辣狠,看見洋人一隻貓,眯要、眯要,要、要、要。」
面對中央軍,學生一樣敢動手
是不是因為地方治安機關太慫包,不敢惹學生,而中央軍就不一樣呢?那就看看胡司令——胡宗南的隊伍:
1946年秋,國立第22中兩名學生在漢陰澗池鋪看見虐待壯丁,憤憤不平,遭到當兵的追打,他倆逃回學校,立馬集合五百多人,擺成方陣,與軍隊展開巷戰。一方向前衝,一方鳴槍驅趕,形成拉鋸,一直溷戰到深夜。大頭兵都是二杆子,隻曉得強行清場,不曉得占領輿論高地,結果被對方的喇叭一宣傳「丘八」打死人了便傻眼。
最後,由鄉公所出面調解,雙方達成協議:軍隊道歉,交出被捕同學和鳴槍士兵。被抓去的同學當然好放,可難就難在並沒有打死一人,鳴槍的士兵哪交得出來呢。部隊長官賠禮時,痛哭流涕,一邊哭,一邊用棍棒打自己。同學們這才放他一馬,並限定這些「丘八」天亮之前離開澗池鋪。
該校校史在記載這起鬥毆事件時,不無得意地點評一句:「很多人都說國民黨的大兵不好惹,貶稱他們是『丘八』。而這些大兵則認為流亡學生比『丘八』還凶,更不好惹,並汙蔑學生是『丘九』。」
什麽?有人說胡司令是個草包?他的隊伍算個逑?好,那我們再看看五大主力之一、反共悍將邱清泉的第五軍。
1945年11月的一天,第五軍政治部副主任吳思珩身穿便衣,故意在西南聯大的座談會上鬧場子,要搶著上台發言,被師生認出來後,紛紛不要他講,他又偏要講,幾番拉扯之間,臉上就突然挨了一記耳光,而他帶來的那幫便衣也隻是對空鳴槍,並沒有緝拿打人者。
此後,針對學潮,吳思珩又搞了一個反罷課,也組織人到街上演講,結果學生見到穿軍裝的就打,成為「一二·一慘案」的導火索。此為後話,與第五軍也無直接關係,暫且不提。
就是傷兵老爺又怎麽樣?
也許,黨國的正規軍警機構不敢胡來,一般小事情,也就算了。那麽,國民黨的傷兵該狠吧?可是,一看見丘九,還不是像老鼠見到貓!著名作家陸文夫有一篇回憶學生時代的散文,他寫道:
學校和國民黨當局多次交涉,要收回三元坊的校舍,大概是當局同意了,就是國民黨的傷兵賴著不肯走。國民黨的傷兵是很厲害的,看戲不買票,乘車不給錢,開口便是老子抗戰八年,動不動便大打出手,沒人敢惹他們。
突然有一天,高中部的學生緊急集合,校長宣布,要到三元坊去驅逐傷兵,「收複失地」,除女生和身體弱小者外,高中部的學生全部出動,實際上是到三元坊去和傷兵幹仗。學生們個個興高采烈、摩拳擦掌,有人帶了棍棒,有人拾了幾塊磚頭,幾百人排隊湧出校門,奔三元坊而去!
占據三元坊校舍的傷兵其實沒有多少,事先聽到了風聲,又見來了這麽多的「丘九」(那時人稱同民黨的兵為丘八,學生好像比兵還難對付,故名之曰丘九),眼看形勢不妙,便從道山亭的後面翻越圍牆落荒而走。
縣太爺照打不誤
縣長該是一方土皇帝吧?有槍有兵,還有警察,搞煩了來一個跨省追捕都不帶商量的。誰敢在太歲頭上動土?仍然是學生,路見不平,照打不誤!1945年,甘肅永登縣的一次學潮,就把縣長趙文清打得雞飛狗跳。
當時,永登隻有一所初級中學,幾位老師聽說縣長貪汙他們的平價布,且答應增加的工資一直未兌現,便和附近的龍崗小學一起發動罷課,學生們更是奮勇參戰,在一陣陣「反壓迫、反貪汙」口號的激勵下,蜂擁而上,揪住縣長的頭發拳打腳踢。衛兵馬得祥在解圍無效的情況下,先向天鳴槍,又向地面打了第二槍,打傷一位同學的腿部後,拉著縣長奪命狂奔,同學們更加憤怒,窮追不舍,衛兵又開兩槍,其中一槍劃破一人頭皮。
接著,主仆兩人分頭而逃。趙文清從一家陶瓷鋪裏翻進隔壁的尼姑庵,躲在草堆下。同學們把尼姑庵圍得水泄不通,有人奪了城門口崗哨的槍,站在房頂上高喊:「我們也有槍了,貪官藏在那裏,還不快出來!」說著,向空中就是一槍。縣長大人走投無路,隻得爬出來,連連磕頭求饒。這時候,幸虧校長和駐軍先後趕來。
然而,最後的處理結果卻是:縣長退賠平價布,補發工資;縣中校長記大過,龍崗校長撤職,3名教師解聘,兩名學生開除學籍。
是這位縣太爺不知道槍杆子的厲害嗎?他當然知道。在1943年爆發的「甘南民變」中,他親率保安團,與國軍主力一起展開瘋狂圍剿,曾不無得意地勒石銘慶:「五十九師師長盛文與餘同鄉,剿匪於此,擒獲匪首張英3傑、劉鳴等,匪患蕩平」。可就是這麽一位「雙手沾滿人民鮮血」的土皇帝,面對一兩百個丘九居然這般窩囊!
那麽,是不是因為他犯有貪汙罪而硬不起來呢?
政績好,一樣挨打!
再看一例。寧夏西吉縣縣長以為自己有槍,氣就粗一些,在學生面前耍軍閥作風,結果照樣被扁得鶯歌燕舞。
其實,這位名叫王天嶽的縣長,政績還不錯,以前也是熱血青年,曾被選為西北農專學生代表,赴南京請願,要求停止內戰,一致抗日,後來通過考試,被分配到西吉縣當縣長。「他到任後,消除民族隔閡,倡導各民族團結,興辦學校,興修水利,植樹造林,發展農牧業和毛紡織業,為群眾辦了不少好事。」
1945年9月,西吉縣舉行全運會,在藍球決賽中,西中隊以兩分之差落敗政府隊,遂認定裁判有問題,要求複賽,而總裁判為了息事寧人,幹脆來了一個「並列冠軍」,但遭到縣長王天嶽的反對。他說:「哪有兩個第一名的道理?」於是,西中隊領隊馬全仁大為不滿,當面抗議縣長不公。王天嶽也火了,掏出手槍,往桌上一擺,要馬全仁向他下跪認錯。
哪知馬全仁不僅不服輸,西中隊的其他學生也跟著鬧起來。王縣長當場出醜,有失體面,第二天便帶著5名黑狗子要來學校抓人,還要開除馬全仁,這一下子激起全校憤怒,不知是誰,當頭一棒,就把這位縣太爺打翻在地,接著身上又挨了好幾下。黑狗子要開槍,被打得頭破血流的他卻命令不得開槍。
事後,雖然有20多人被大批軍警逮捕,但省政府還是宣布學生釋放,王天嶽以封建軍閥手段對待學生,應予撤職;西吉縣中學校長辦學無方,應予免職。
瞧這位王縣長,政績好又怎麽樣?惹毛了丘九,還不是照樣挨打?不僅挨打,還被撤職呢,落了一個灰溜溜走人的下場。
打縣長算什麽?京滬衛戍司令官都敢扁
打了手裏有兵有警察的縣長,都沒有被追究,是不是因為縣長還隻是七品芝麻官,夠不上重大治安桉件而「刑不上學生」呢?也許,隻有打了黨國要員才會被「嚴肅處理」吧?
1931年12月15日,北平學生南下示威團大鬧南京城,砸了外交部,衝擊黨中央,毆打黨國元老蔡元培和京滬衛戍司令官陳銘樞,還要活捉蔣介石,也沒有把他們怎麽樣,還不是當場把抓的學生給放了。
關於這段故事,有興趣的朋友,可查閱本人另一篇《蔡元培挨打的真相》。
以上幾例,還算和諧,沒玩出人命。真要殺一場,那又會怎麽樣呢?
打死丘九,不依不饒
當然,把丘八逼急了,也有還手的時候,可最後的處理結果,往往還是丘九占上風,武漢大學的「六一慘案」便是如此。
1946年6月1日淩晨,武漢警備司令部稽查處長胡孝揚指揮兩千多軍警來捕人,結果遭到「暴力抗法」,警車被砸,槍支被搶,囚犯被救,當兵的也被打得鼻青臉腫,連當官的都被學生扭打在地,而樓上的學生也沒閑著,端起臉盆向下潑汙水。胡孝揚趕緊去找代理校長劉秉麟,說:「現在學生不聽製止,情況嚴重,你得想個法子,否則……」劉秉麟反嗆道:「你們事前不通知我就進了學校,為什麽早不讓我想法子?」又嚴斥一句:「誰進來誰負責!」
眼看局面無法控製,胡孝揚惱羞成怒,在警告無效的情況下,隻得下令開槍彈壓。
「突然,一顆信號彈升起,遍布宿舍周圍的軍警一起用輕重機槍、步槍、手榴彈和迫擊炮等武器,向手無寸鐵的學生開始血腥屠殺。學生們仆伏在地上,高喊『中國人不打中國人』。頓時,珞珈山上硝煙彌漫,學士路(今櫻園路)上彈痕累累。這次慘案中,軍警使用了國際上禁止使用的達姆彈,槍殺學生王誌德、黃鳴崗、陳如豐3人……」
這,就是震驚全國的「六一慘案」。其實,隻要仔細推敲一下,便可以發現:軍警在第一時間是朝天鳴槍的,因為沒有一人死於面對面的搏鬥中。王誌德已經臥倒了,卻抬頭環顧,不料被一槍擊中頭部;黃鳴崗臥病在床,聽見槍聲,從窗戶裏向外看被擊中胸部;陳如豐正在鍋爐房打水,乘槍聲稍止,想跑回宿舍,半路上被子彈擊中左顱骨。假設學生們膽子小一點,在鳴槍示警後不要輕舉妄動,也不至於鬧出人命。
事後,社會各界舉行聲勢浩大的集會遊行,沉痛哀悼死難者,向國民黨反動派強烈抗議。在全國人民的一致聲討下,蔣介石被迫送來花圈、發來唁電,稱:「武大學生發生不幸事件,殊出意外,尤違中正平日愛護武大之素懷,實深痛惜」。教育部次長杭立武也來漢慰問,鄭重保證:軍警絕不再到學校抓人,被捕師生全部釋放。面對追查凶手的強大壓力,武漢警備司令彭善被撤職,而當事人胡孝揚則更是無處躲藏,隻好玩了一個假自殺。
當兵的為什麽搞不定學生?
五四運動,開創了一個全新的「丘九」時代。
火燒趙家樓、痛打賣國賊,固然痛快,但縱火者、打人者在狂熱的民族主義情緒裹挾下得不到應有的製裁,法紀的尊嚴蕩然無存,學堂儼然成為獨立王國,享有治外特權。此例一開,一發不可收拾,中國的青年學生自此以暴力色彩昂首登上政治舞台,學潮日漲、學風日壞。
1949年上海春明出版社出版的《新名詞辭典》中,對「丘九」一詞下的定義就是:「五四運動後,學生參加社會鬥爭,每不免有魯莽的行為,一般人認他們不亞於任性的軍士,稱之為丘九,蓋喻其堪與丘八相伯仲也。
之所以當兵的搞不定學生,原因無非兩條:一是在「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傳統氛圍中,知識分子是真正的天之嬌子,受到社會各界的尊重。二是青年學生以愛國無罪作為護身符,致使執法機構投鼠忌器,往往不敢嚴厲鎮壓,而「軍人不得幹預政治」、「人民除現役軍人外,非依法律不受軍事審判」的法規條文,又束縛了國民黨軍隊悍然鎮壓學生運動的手腳。
正因為如此,邱清泉第五軍政治部才要穿便衣去鬧西南聯大的場子,才沒有逮捕打首長的「暴徒」。正因為如此,當這些便衣被認出來之後,學生們才會理直氣壯地抗議軍人的幹涉。
對於丘九問題的產生,現代政治學家蕭公權的觀點是:「學校裏的師生都是國家的人民,和其他人民一樣受法律的保護與製裁,並不事受法外的特權。他們如果有犯法的言行,隻要他們有法律上的『行為能力』,司法機關應當加以法律的製裁。
這是司法機關職權範聞內的事,不是教育範圍內的事。以往政府似乎不曾認清這個界限,有時超出法律範圍之外,直接或間接幹涉學校師生的生活。到了學生有違法行為的時候,卻又不能讓司法機關執法以繩。用這種辦法不但不能發展國民道德和自治精神,反養成一些青年人蔑視法紀的習慣(社會人士稱橫蠻的軍人為『丘八』,放恣的學生為『丘九』,不為無因)」。
作者係《長江日報》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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