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发表于《苏报》第2488、2489号(1903年6月12日、13日),署名“汉种之中一汉种”。据柳亚子《我和言论界的因缘》称:“阴历五月中旬,《新闻报》登了一篇《革命驳议》,太炎先生便写《驳革命驳议》来反驳它。开了一个头,他不高兴写了,叫我续下去。我续了一段;同邑蔡冶民先生也续写了一段;末尾是威丹先生加下去的。我的一段,是关于菲律宾独立的问题。”据此,《驳革命驳议》为集体创作,作者有章太炎、柳亚子、蔡寅、邹容四人。
昨读某报《革命驳议》,自谓主张维新,而不主张革命,大致以今日革命之难,一在外界干涉,一在内容腐败,故不如降心壹志,研究实学,以为异日辅佐君国、兴起宗邦之用。语多鹘突,未能分析明了,不知异日获用,将以立宪政体辅佐君国、兴起宗邦乎?抑将小小变法,补苴罅漏,而遂可以辅佐君国、兴起宗邦乎?若仅变法而已,康有为戊戌之事,成鉴未远,诚使胡牝就戮,明辟当阳,百日新政,延至百岁,而外人之侵犯国权,要求割地,果能御之与否?若言立宪,某报既知人心腐败,以凿井耕田为本分,输租纳税为常职,初不知何者为自由,何者为不自由矣。而欲其决议税则,规复权利,此又必不可得之数也。夫小小变法,不过欺饰观听,而无救于中国之亡。立宪足以救中国之亡,又非不知自由者所能就,然则研究实学果安所用耶?然而维新之极点,则必以立宪为归矣。彼所以侈陈维新、讳言革命者,非谓革命之举,必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大蹂大搏,以与凶顽争命,而维新可从容晏坐以得之耶?
夫各国新政,无不从革命而成。意大利、匈牙利之轰轰烈烈,百折不回,放万丈光芒于历史者无论矣。英伦三岛,非以不成文宪章与宪政祖国之名,自豪于大地者乎?然一千二百十五年之革命何如?一千四百八十五年之革命何如?一千八百三十二年之革命又何如?使英人而不革命,则一土耳其耳!东睨日本,非以皇统绵绵,万世一系,贡媚言于其君主者乎?然萨、长二藩,尊王覆幕之革命何如?西乡、南洲、鹿儿岛之革命又何如?使日本而不革命,则一朝鲜耳。然则革命与维新,又何择焉?
某报言论,洋洒万千,而莠言荧听,最足破众庶之胆。而短英雄之气者,则曰外人干涉而已。夫干涉亦何足惧?使革命思想能普及全国,人人挟一不自由毋宁死之主义,以自立于抟抟大地之上,与文明公敌相周旋,则炎黄之胄,冠带之伦,遗裔犹多,虽举扬州十日、嘉定万家之惨剧重演于二十世纪之舞台,未必能尽歼我种族。不然,逆天演物竞之风潮,处不适宜之位置,奴隶唯命,牛马唯命,亦终蹈红夷棕蛮之覆辙而已!菲立宾前事,尤吾党所捶胸泣血、饮恨终夕者也。虽然,以阿圭拿度之英杰,菲国国民之义愤,今虽茹辛含苦,暂为强敌所屈伏,而仰视天,俯视地,咄咄书空之情态,殆不可以一日已。黄河伏流,一泻千里,大地风云,朝不谋夕,吾敢昌言曰:十年以后,太平洋中,无复美利坚之殖民政略矣。即不然,而当日义旗一指,千里从风,西班牙九世之仇,亦既扫荡无余,不犹愈于伈伈伣伣,长为奴隶者乎?彼谓乡村富户,值群盗在门之时,其主人与仆从,唯有齐心协力,抵御外侮。若两造同室操戈,先已筋疲力尽,迨至群盗破门而入,即更不复能抵御,此固一定之理矣。吾不知彼之所谓主人与奴隶者,将何所指乎?夫中国国民固为全国之主人翁,若今之政府不能尽公仆之天责,而反摧夷辱戮我民以为快,直群盗之尤无赖者耳!内盗不去,盘堂踞奥,而嚣嚣然曰“拒外盗,拒外盗”,缚手足而与人斗,乌可胜乎?
且彼既排革命而主张维新矣,而维新终未可从容晏坐以得之,则仍不得不望诸民党之崛起。彼政府之仇视我也,见我民之稍有气节,稍有举动者,莫不欲得而甘心,又岂知革命与维新之有别哉?唐才常昌言勤王,而伏尸鄂市;日本留学生以服从政府为主义,而下诏大索海内,况维新、革命,相去不能以寸乎?吾知一旦宪政党出现于中国,而政府之追讨,外人之干涉,犹如故也。夫低首下心,以求所谓维新者而终不成,何如昌言革命,反有万一之希冀哉!
彼谓中国之民未有怨政府之心,不可以言革命。夫我国民岂生而具奴隶之性质、牛马之资格,任政府之食吾毛、践我土而不动于心哉?毋亦智识未开,浸淫于四千年来之邪说,而号称提倡民权如某报者,复从而益之,上天下泽,名分等严,虽有怨尤,莫如之何耳!使有人决此藩篱,昌明大义,二十世纪之中国,何讵不如十九世纪之欧洲乎?然则被所谓“明目张胆,于稠人广众之中,公言不讳,并登诸报章,以期千人之共见”者,正以中国国民未知革命,而求所以知之之道耳。
彼谓联络会党殊不足恃,而引拳匪为鉴。夫拳匪之事,岂可与革命党同日语哉!彼挟一“扶清灭洋”之宗旨,既可以皇汉之贵种而腼然自称大清之顺民,帖耳俯首,受治异族,无复廉耻矣。又何不可以为大英、大法、大日本之顺民乎?能为张氏奴,亦必能为李氏奴,性质如此,无足怪者。而遽以区区少数并多数之未必如是者而同类并讥之,亦讏言而已。抑今日之主张革命者,虽词严义正,不必如某报所谓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而阳和之韵,不入里耳,逞臆为谈,犹多歧路。无已,请比较革命、立宪之难易,还以商榷之义,与海内外人士质之可乎?
革命之举,虽事体重大,然诚得数千百铮铮之民党遍置中外,而有一聪明睿知之大人率而用之,攘臂一呼,四海响应,推倒政府,驱除异族;及大功告成,天下已定,而后实行其共和主义之政策,恢复我完全无缺之金瓯,则所革者,政治之命耳;而社会之命,未始不随之而革也。若夫维新则必以立宪为始基,立宪则必以人人能守自治之法律,人人能有担任宪政之资格,然后得以公布宪法为举国所同认。今以数千年遗下懦弱疲玩之社会性质,俯首屏息于专制政体之下,一旦欲其勃焉而兴,胥人人而革之,以进于光明伟大立宪国之国民,吾恐迟之十年数十年后,仍不能睹效于万一,而中国之亡,已亟不能待,况满清政府之初无立宪思想乎!
夫对此扞格不谋之敌体,出此迂远无补之希望,如醉如痴,如梦如寐。外人乃朝换一约,暮索一款,伺我内情之懈弛,徐行其扩张权利之计,使我膏涸血竭,财穷智绌,遍国人无能为抵御之策,而彼乃印度我,波兰我,支那大陆,永永陆沉,吾不知行立宪主义者,尚足以救波兰、印度之亡否耶?无奋雷之猛迅,则万蛰不苏;无蒲牢之怒吼,则晨梦不醒;无掀天揭地之革命军,则民族主义不伸;民族主义不伸,而欲吾四万万同胞一其耳目,齐其手足,群其心力,以与眈眈列强竞争于二十世纪之大舞台,吾未闻举国以从也。
彼又谓中国一隅之地,往往彼焉怨咨,此焉讴歌。至证以科举之丑态,厘金亩捐之弊政,是真大惑不解者矣。科举者愚民之术,有志之士不入其彀中,即以常人言之,获者不过少数,而不获者仍是多数,是固讴歌少而怨咨多也。厘金亩捐,凿损元气,举国皆蒙其害,况于生物、成物、运物之农工商,随在有密切之关系。吾未闻工商受厘金之酷虐,而农者讴歌于野;农者受亩捐之勒派,而工商讴歌于市。虽有讴歌,亦如哭泣痛苦之中,暂而饮酒以慰无聊而已。及其既醒,则怨咨如故也。此何足为独倡寡和,不能革命之证哉?
总之,国民与政府,立于对待之地者也。革命之权,国民操之,欲革命则竟革命。维新之权,非国民操之,不操其权,而强聒于政府,亦终难躐此革命之一大阶级也。悲夫!放弃国民之天职,而率其四万万神明之同胞,以仰一异种胡儿之鼻息,是又昌言维新者所挟以自豪乎?无量头颅无量血,即造成我新中国前途之资料。畏闻革命者,请先饮汝以一卮血酒,以壮君之胆,毋再饶舌,徒乱乃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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