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罗玉
中国从八十年代以来,因那段比较荒唐历史的原因,产生了这个国家独有的称为“伤痕文学”的东西。这种称谓,出自于一种体制,又因在同一种体制内结束,而使承担“伤痕文学”的那些文人们是根据体制本来所确定的标准来定性的。否则,便绝无所谓“伤痕文学”的说法。
除了那些非人道的迫害与无知的人才浪费外,仔细解释起来,无非是一群人根据社会权力结构的平衡需要,通过现实手段的工具化而被安排到另一个社会层次里。因为我们的国家是分割的,一个等级的人被安放到另一个等级里去,就会产生强烈的失落感。古代的“削官为民”和“降身为奴”等都会带来类似的失落或耻辱感。此为“伤痕”的第一本质。
这种等级之间的单向调动是几千年来中国人根据自己的历史惯性而无法接受的。因为“下放”的说法实际上就是对自己原有等级的漠视与否定,而将自己与另一个低等级的社会结合在一起,自尊受漠视的身份屈辱感自然就是一种永远不可忘却的伤痛了。
且不论这种伤痛以什么方式来表现,不论是以调侃的,直接的,幽默的还是以玩世不恭的,沉痛的或表面上无所谓其实很不甘心的和带点绅士色彩的方法来进行描述,这种因为身份被降低所带来的委屈感几乎在所有的伤痕文学里都不同程度地存在着。哀哀自怜的主题和情节即使在号称胸怀宽广的作家笔下都染着叹息与怨恨。二十多年来,这种题材的文学占据着巨大的版面空间。
有的人固然是因为自己心里受到不公的伤痛,因而要用文字记录下来。但是大多数却在跟风和模仿。这种文学题材之所以如此吃香,乃在于这些人从低等级的社会里回到自己认为应该呆的等级社会中,因而掌握了话语权,也就是恢复到以前那种自认为正常的等级状态中的安全心理所驱使的发泄的欲望得到了满足。这些伤痕文学一个劲地在向世人诉说着那种被暴君贬低的委屈,几乎用尽了所有的方式与角度,唯恐听者不知道这个等级的人不幸遭遇,通过他们掌握的话语权向新一代,向外国人,甚至向自己的同辈人输灌着这样一段委屈的历史。这让人想起了鲁迅笔下的祥林嫂,但是和祥林嫂又不一样,因为祥林嫂最后还是悲惨的,而这些体制内的高贵等级者,则在那短短几年和十来年的“委屈”之后,大多得到了平反和补偿,而他们走在真正的“祥林嫂”面前时,也多是神气十足的。
而真正的“祥林嫂”,则是他们认为当时不得不屈身与之呆在一起的另一个等级,也就是五十多年来一直被压在最低层挣扎着的中国的农民身份者。伤痕文学者还在城市里享受着农民身份者提供的剪刀差时,这个贱民阶级就已经在共和国的名义下这样呆了二十来年了。这个贱民阶级在这些高贵的等级者被贬低于农村的时候也是和他们一样的处境,而在这些伤痕文学者回到城市后,这些农民等级者仍然呆在原有的低贱状态里,一直延续到今天,总的算起来,他们比起高等级者来,整整多呆了最少四十年!
在城市阶级“伤痕文学”者念念不忘那段被统治者贬低的黑暗时光时,这些真正的“祥林嫂”却仍旧一直在承受着这些一陈不变的屈辱和压抑。前者多出自于是两个等级之间固定的秩序被打破而归于某种平等的不甘心,后者则出自于要追求彻底平等的那种天性的愿望.
然而这个等级却甚至连祥林嫂都还不如,祥林嫂还能将自己心里的遭遇一次又一次地向旁人讲述出来,从而让别人知道自己的不幸,但是中国的这些贱民们却连发言的机会都没有,因为这个国家所有的传播工具都没有他们的份。他们只能被别人代表说话,至于这个“代表”是否真能传达他们内心所想的,则只有天知道了。
祥林嫂大概是在把自己的苦难重复得过多了而遭到大家的厌恶和冷漠的,但是这个国家的贱民等级们还没开口就遭到了整个社会的厌恶和歧视,甚至很多人觉得这个等级完全多余,把所有带有贬义的词汇都塞给这个等级,从而使自己获得道德上的优越感。
这个等级的人在生时,和祥林嫂一样地活着,死时,也多孤苦无助地死去,至少在体制面前,他们是完全孤苦无助的。但是他们的苦楚却没有倾诉与宣泄的机会。因为这个世界似乎不打算听,而且一直防备着这些“祥林嫂”们将这些声音讲出来。
倒是那些自认为曾经“不幸”的高贵等级者,一直霸占着祥林嫂讲述自己遭遇的权利,他们看不到真正的“祥林嫂”其实一直都处于他们当初所处的那种状态。他们计划了只永远讲叙自己那几年和那十几年的遭遇,仅仅只是讲叙自己的遭遇而已,以至于整个世界都认为好象只有他们才是那个时代里的受害者一样。而另一个数量上千万倍的受害者,由于他们的身份所带来的给人潜意识里“应该如此”的思维逻辑所决定的因素,则被视为无物。
“祥林嫂”终究要把话说出来,因为这个等级还没有绝迹,他们还有自己的子女在,还有自己侥幸没有被完全蒙蔽了双眼的同行者。历史终究要给那些体制外的贱民们保持住清晰的记忆和带来出自普遍苦难的良知,并且由这种记忆和苦难促成表达的愿望,同时,人类各类表达的智慧,最终也会帮助这个等级在摆脱屈辱的过程中和摆脱屈辱之后,找到完美的手法和途径。
这就是另一种“伤痕文学”。这种“伤痕文学”终究要在未来的历史里占据应有的空间,而且我相信,这种文学由于其面之广,其根之深,肯定会产生出世界性的大文豪,因为他们要表达的,是五分之一左右的地球人在半个多世纪里那种普遍的,真实的和带有完全象征意义的生存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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