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5年9月10日,秋桐(章士钊)。图为章士钊与胡适的合影。
编者按:中共实行的信息控制让大家只知杨度的《君宪救国论》、古德诺的《共和与君主论》而不知章士钊的《帝政驳议》和《共和评议》,后者已经把前面二位鼓噪的复辟邪说批驳得体无完肤,请大家阅读史料,有助于增进对时局和史实的理解。
两月以前,愚作《共和平议》稍稍着论,以明世俗厚诬共和之非。时帝政之说,初见根萌,杨度、孙毓筠之流,传闻有密呈劝进,事为乘京《朝日新闻》揭载,传笑外邦。杨、孙恚(“愤怒”)焉,驰电辩正。曾几何时,前之讳饰而不肯承者,今且明目张胆,立会布词,号召党徒,唱和表里,此其故何与?愚闻黄君远生之言曰,研究“国体上基础问题”,拜国人“于法律上不得有此自由,故于迫在日前关系国脉之根本所在,举听其自然之迁就所届,置之思虑议论之外”斯言而信,号为一国之“法律”,胡乃昨日所悬为厉禁者,至今日而特许之?又读筹安会之宣言曰:“……明知国势之危,而以一身毁齐利害所关,瞻顾徘徊,惮于发议,将爱国之谓何?国民义务之谓何?”斯言而信,杨孙诸子,态度逾时,而有不同,得毋前日不免有利害毁誉之见存,而今日爱国守义之情独至?凡此诸问,诚不免起伏于吾人之心胸,然稍加熟视,则又无睹,从而索答,夫亦可以不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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愚之所最不可解者,首在筹安二字。彼岂不以由我之道,国家可得长治而久安也?则所谓安者,果愚所见非谬,当以国中不见革命之祸为衡。而国中不见革命之祸,苟非国中利害冲突,质剂停匀,断乎无幸?此其理昭哉无翳,虽至愚者不能瞑目而无见也。今若于仓黄之中,推翻共和、创设帝政,此其所为影响于革命者,有二要义,一曰己身以革命倡,一曰认革命为宪法上之权利。……
请试即二义而申明之。革命一语,在欧文字典中觅之,殆无不训为政治根本上之变迁。夫变迁亦何常之有,有帝政变为共和者矣,亦有共和变为帝政。苟其不免于骤变,则其无所逃于革命之义无疑。读者试从百科全书中查之,所列革命之例,其在法兰西,每以以一八百四十八年之第二共和,与千八百五十一年之鲁意拿破仑自帝同举。此本浅义,不待指陈。或曰:“变更国体,如不扰乱秩序,即谓之革命胡伤?”顾此之所谓不扰,其义究居何等?夫防民甚于防川,川壅而溃,伤人必多,此诚古今中外革命之所由起也。而常未至于溃也,其为本无所壅,无溃可言。抑或壅已奠堪,去溃一间,其度之殊,相去悬绝。惟未溃之名,入乎侥幸苟偷者之耳,则几乎无择。今不扰云者,正此类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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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此观之,帝政与革命之关系,亦可知矣。若曰,政府自有能力,可使革命之祸不生,愚决不以其说为无根,且灼然见其力之足以支持若干时而不失坠。然只以证革命之祸之不猝发,而不足证其祸之消弭于无形。既曰筹安,当以消弭无形者为衡,不当以幸不猝发者为的。况乎政治之事,无能前知,其果不猝发与否,今仍未易知也。席兑又有名言曰:“社会之安宁,其基与谓存乎政治,宁谓存乎道德,是必国中优秀之一部分,恒温和而公正,富于同情,明于公益,小群无非分妄诞之思,阶级无贪利倾巧之病,多数党之胜利,不挟强横之力以俱行,而后此种安宁,庶几可保。不然,未或能免于革命也。须知地球之上,无论何处,而欲以一部多数之人,强一部少数之人同居其地者,屈服于其下,而谓有道德上之权利,使之为之,乃一不可想象之事也。”席氏之言,乃论皆通治道,其为说且如此,若执民主帝政,叩其意见,又不之知言之进于是者几何。夫立国而至道德之基础,全然破坏,则如卢梭之言,人亦为其最强者而已。语云,匹夫专利,犹谓之盗。王而行之,其归鲜矣。行见人人自以为胜、广(陈胜、吴广),家家各以为华、拿(华盛顿、拿破仑),心理所存,必有事实,而天下无宁日矣。是之谓筹安,不亦非常可怪者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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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者何谓也?即所谓变也。而变之在吾国今日,则呈三象:(一)“帝王乃历史上之产物,非如饼师作饼、可以顷刻而成。今后之中国,既无人焉,有可为帝王之资,何能复为君主国?”(二)当君主思想未生之时代,则一君统亡,一君统起,行所固然。而今作其时,大抵君权之存于人民之迷信,今迷信既破,回复无由。(三)内忧外患,险象环生,国家实无余力更容变乱,自来创立君政之暂免变乱者,或则以杀戮之惨,尽其人口之大半,或则提取国中膨胀之力,南征北伐以为尾闾(承接所有的江水河流的地方,形容土地广大无垠)。前者吾之历代开基之主为之,后者拿破仑之徒为之,而吾皆不能,则君政一立,革命之祸,何时而发,实不可枓。此三象者,印入人人之脑中,不可爬梳,是故有在前清极力主张君主立宪者矣,而此时羌无意识之君主论则反对之。……
或曰:“法之革命,中经君主,而卒归于共和。美之革命,径立共和以迄于今,既闻命矣,然古氏更述英伦往事,请问英之革命,中经共和而卒归于君主,则又何说?”曰:“此非吾之所得引以自证也。”愚前言共和既立,不得复建君主,最要之理由有二:一君统已破,全国无可继位之人;一政想全非,国民无复忠君之念。则苟若君统未破、政想未易,复辟之事,亦未始不可行,英之王政复古是也。梅依者英之大史家也,其说曰:“英之革命,似无结果可言,其所得者,亦一王继承一王,而前王身殉自由而已。苟非此点,英之政治组织,殆前后无所变迁也。”又曰:“革命之后,政识较进、民意较灵,独立思想较高,团体力域较大,至忠君一事,则流风余韵,沿而未衰。”由斯而谈,英之终成君主,岂曰偶然?吾国之满洲,属诸异族,其篡窃吾国而有之也。纯出于惨酷无人道之武力,国民爱戴之念,自始不生。光宣之交,君主立宪之说,虽盛于一时,大抵视为策略,而全不出于忠爱之悃(“诚心”)。清运既绝,遗爱无存,劳宋诸公深仁厚泽之谈,天下笑之,故吾国欲求如英伦,克林威尔之后,迎查尔士入承大统,盖事实上不可能。……
古氏之文,他国之拉杂政例占其大半幅,此外所自矜以为探骊得珠者,则君主继承问题。谓“继承确定一节,实为君主制较之共和制最大优胜之点”。孟子曰,遁词知其所穷,古氏盖穷极而发此无聊之言。夫继承一事,诚不得谓非君主制中之一问题,而岂得曰斯制之存亡以之?以近事言,满洲开国,即不立继承法者也。其君制之坏,初不以此。纵曰重要无伦,而于君制确立之后,再行研究,断无不及。未闻先以继承法之定否,而卜君制之采否也。若曰预为之防乎,则如斯大业,所当预防而重且急于此者,何止百端?继承一家之事,其法一纸书耳,有何难定?倘若古氏曾参两拿翁之朝,而以斯说进,拿翁决不难唯命是从,惟其君统及身而灭,拥此“金简石室”之书,足覆瓿(“毫无价值”)耳,何益于用?又倘若古氏曾掌克林威尔之书记,而以斯说进,克氏竟以此而自帝,姑无论其子力次尔然承袭,初无待以法定之,然传而绝,有同暴秦二世,则所恃以正其子孙帝王万世之业者,又焉往哉!夫古氏以君主说尝试于吾,不能详陈斯制之如何为利,及其如何而得巩固,而徒取君制大定后之一继承问题,待至建都习礼、菹韩醢彭,徐徐引数四老人,以为太子羽翼,默示微讽,而不虞其后时者,张皇号召,若此谋若臧,万事都了者然,使人感情瞀乱(“精神错乱”),轻重倒置,以侥幸其说之见录于世,是诚孙卿所谓妖怪狡猾之人者矣。
古氏所陈改制之三条件,大抵狡狯不可捉摸,继承一条,已前驳矣。此外两事,一曰不可引起国民及列强之反对,一曰必求立宪政治之发达。夫列强之反对与否,古氏或不得而知,若国民于此种根本变迁之局,而将无反对者,愚恐以古氏之博学多闻,苟非认定吾人全然不解政治生涯,不敢轻下判断。故其言曰:“此在乎周知中国情形者之自决。”是则中国情形,古氏未之知也。以不知吾国情形之人,贸然为吾国主张政制,则擿埴以索涂(“暗中摸索,事不易成”),瞑行而已,不亦太可笑哉!立宪之说,亦视此矣。谚云:欲知将来,可鉴既往。总统就职之誓词曰:“发扬共和之精神,涤荡专制之瑕秽。”未几而精神浸亡、瑕秽山积,然犹得谓通于权变,不获已也。赣宁之役,当局勤勤以无帝制自为之心,表襮于民。黎元洪谓以铁血保障共和、通电全国,始回天下将倒之戈,以剚刃(“用刀剑刺杀”)于七省,未几而毁宪法、灭国会、绝自治,共和之形式且不与存。然既不废民主之名,爱饩羊(“祭品”)者犹未绝念也。故劳宋之狱,发为公令、重申共和、紊乱国宪、刑所不宥。识者伤满洲既斩之泽,尤幸今后狄克铁特将无可假之词。口血未干,言犹在耳,而今竟以民主帝政见告,立会在政治首要之地,主事皆左右近幸之人,收集党徒、明谋不轨,内结轻佼无行之客,外连专阃强暴之夫以致其事。一时之间,奸言并进,叛国之说如云,而言官不敢言,法官不敢问。惟闻明抗者有显祸,阴拒者遭监视,外人之观国者,群谓苛叠达之期,行且不远。身居民国,而一谈共和,刑僇随之,是实质之中,国家已陷入无政府之境地矣。举凡前此带山砺河一切之誓,于今所未便,即悍然毁灭,使无或遣。而司其说者,犹欲以将来立宪为饵,而欲人之欣然乐从,俯首而听命,此岂可得之数耶?黄君远生曰:“只问政体,不问国体”,此最辩之言也。信如斯言,则政体为重,国体为轻。又如斯言,则重者宜一国之所同重,轻者宜一国之所同轻。国体轻矣,论者既责三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人轻其所轻,而独于一人之重之,不惜冒万险排万难以争之者,不同以轻其所轻来相劝勉,此何说也?姑不具论。假定吾人转而争政体矣,愚又尝有说以处此曰:
有一说曰:“吾人所当争者宪政耳,苟得立宪,戴君初不为玷,共和石田,耕之何用?”此说在辛亥革命以前,诚不失为一种健全之论。康先生救亡之论,慷慨万言,即不外是。不然,而为复辟论者所持,亦复言之成理。盖满洲之无力,即返政亦犹有然,非出于完全立宪一途,彼将无自存之地,故只须急激者不更揭橥(“揭示”)共和名义以兴革命。更无莽操之徒,假天子之令以行其奸,则虚君共和,好自为之,必无蹉跌。而今非其类也,今苟改立君制,孰敢保吾宪政可见实行?果可实行,胡乃不为之于民主之时,而必留以有待于立君之下?所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见,殆从此类语言见之者欤?
此最后一语,即以破立宪论之全据而有余。夫君主立宪,义原不恶,但立宪之事,求之于累叶相承之君主可得,求之于狄克铁特(Dictator,独裁者)之君上则不可得。此非意有所不欲,实乃势有所不能。盖当其为狄克铁特时,所得维持秩序者暴力耳。及为皇帝,所须暴力之量尤大,一旦去其暴力,即失其所以自存之方,计惟继续保之,以待天下之变,谚所谓骑虎之势是也。而真正之宪政,与暴力相反者也,岂其立之以图自杀?然谓其时将无一种宪法,亦不为确。卢梭有言,最强者欲永为其最强,不得不以权利化为法律。以情推之,此类法律必将起草,惟此而靖之法律,终为暴力之变形,人民相与守之,殆与暴力同其命运。暴力朝去,颠覆夕随。以是而言宪政,岂非梦呓?怪哉黄君远生之引波因哈克之说曰:“其力既无所限制,自必日走于极端,而遂取灭亡。彼曷为而致灭亡?夫既已自紊历史上之权利,有伤政体之神圣,一旦得志,而欲以我新获之权利,造成历史之根柢,虽百般拥护,未有能济。”黄君引此,盖以影射前此失败之革命党。以愚所知,此段出于波氏之《国家论》,以极诋民主专制之害者也。夫强者相倾,甲踣而乙起,乙踣而丙起,皆循同一之轨辙,不得以意为之低昂。故波氏既举黄君所引之词,其下则曰:“民主专制,成于暴力,复以暴力毁之,无所谓其违法。故此种政制,实与魔性以俱生,人或以虚伪与暴力,为班拉巴(今译波拿巴)主义之特质。虽然,此非独班拉巴及其政治家之个人特性然也。虚伪及暴力,实为适合于此政体之本质,其影响盖不期而及于参与政治之个人为。”斯言也,乃合一切民主专制而总衡之,殆无一而可自外。吾国今时政治之为民主专制,黄君虽欲否认,想不可能。若由此而帝为,其争亦略同于班拉巴之加冕,亦无可为讳。则欲假波氏之言以自重,亦惟将现在及今后若干年所欲讴歌之政治,与今日以前所诅咒之政治,纳于同一范畴之下,受其批评已耳。轩一而轾其二,信乎其未有当也。况吾国辛亥革命,党人虽起,在政治上未尝握有统一之权,所谓力无限制,日走极端,今日以前,尚无人足当此目。纵谓足当,亦不过如今之比,则灭亡云者,前已见之,以史例而推,又将继此而有所见,何也?彼既入乎民主专制之轮回,其紊历史权利,内伤政体神圣,其不能以新获之权利,造成历史之根柢,与他之灭亡者一致,无可逃也。世之善读波氏之书者,若疏其意而有异夫此之所云,虽在万里,愚犹将策马以从之。而黄君乃欲引此,以证民主立宪与民主帝政之中,有何关系,初不料同读一书,而见解之不齐有若此也。立宪之不可能能如此,以波氏之崇尚君权者知之,岂古氏习于共和之治而不之知,知之而犹故张其万不可通之说,以耸人听,则其用心必存能辨之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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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自《章士钊全集》第三卷,原载《甲寅杂志》第一卷第九号。
编者小结:
①章士钊提出论点:革命即是国体变更,由共和变帝制也是革命,这点与梁启超一致,以袁贼动摇国体为革命危害,故所谓筹安一语自相矛盾。
②中国不能复行帝制的三大原因:一则无人有君主之资,二则人民已不爱帝制,三则内忧外患、国家不容变乱,称帝必致动乱。
③英国君宪的成功有必要的事实作为条件,例如君统未破、王室仍受爱戴。中国的异族清帝不能实现君宪,因其暴虐无道、人民不爱。
④古德诺不能确保列强与人民不会反对
⑤袁世凯就职总统时保证“发扬共和之精神,涤荡专制之瑕秽”,但很快就“毁宪法、灭国会、绝自治,共和之形式且不与存”,怎么能确定他称帝后还是所谓的君主立宪?
⑥既然帝制派不能保证袁称帝后立宪能行,那么何以不在共和之下争取立宪?而必须要有一个所谓的“虚君”?
⑦君主立宪由一脉相承之君主可以实现,不能由专制独裁之帝王实现,因为帝王定靠强制力获得权力、保障权利,让其放权行宪是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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